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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共同体——什么是马来西亚人?

《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是美国的东南亚研究学者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作品,由台湾政治学博士吴叡人授权翻译。我是在大学二年级接触到这部作品的,对当时(甚至是现在)的我来说,是一本读得相当吃力的学术书。他探讨了民族主义(Nationalism)在美洲地区的诞生,尔后在欧洲、亚洲与非洲地区的发展过程,以及对“民族”这一概念进行了新的定义。

《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是东南亚研究学者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作品,由台湾政治学博士吴叡人授权翻译。(图片取自网络)

之前介绍过卡夫卡《变形记》和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对我这样的文学生来说,都是属于相对熟悉的范畴,但今天要来斗胆分享这本民族主义的学术研究的文本,借用“想象的共同体”这个概念来看马来西亚的种族民情,原因是我最近正在做摄影专题,期间采访了两位马来同胞,他们都跟我传达了一件事:

“在马来西亚,种族和宗教应该要被区分开来。”

先来谈谈安德森在书中的民族主义,安德森认为民族和民族主义是一种“特殊的文化人造物”,即是说民族情绪是人为的创造物,是大家产生集体认同的其中一个面向。民族主义虽然是人为想像的,但绝不是凭空捏造的。它并不是虚假的,而是在社会上、心理上,人们所需要的社会事实。

安德森:每个人都至少能够拥有一个民族成员的身份

安德森认为,和性别的身份一样,每个人都能够、应该拥有一个民族成员的身份。“我主张对民族做如下的界定:它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limited),同时也是享有主权的共同体。”

有关学术层面的讨论我们暂且打住,在马来西亚,对民族和种族相信大家都不会感到陌生,甚至身为马来西亚人,我们都应该更有义务要去了解什么是民族,什么是种族,作为多元文化的社会我们又该怎么自处。

“大马是多元种族组成的和谐社会”    但你对各族的了解多少?

从小我们就学习,马来西亚是个由多元种族组成的国家,我们国家有马来人、华人、印度人以及其他种族,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也确实,马来西亚各族之间除了历史上记载的513事件,这样较为严重的种族冲突之外,各民族之间都是和平共处的。我们可以上午到华人餐厅吃早餐,下午到马来人经营的修车厂修车,晚上到嘛嘛档喝茶聊天,这之间完全不存在任何冲突。但仅此这样就意味着马来西亚各种族相处融洽、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了吗?

在我看来,某种意义上这样的和谐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并没有产生正面冲突的契机,也不过是虚伪地以“不关心”的态度掩饰的“和谐社会”罢了。一旦爆发冲突,我们也许不一定会比从前的人更懂得如何处理。因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们都没有真正去了解过其他种族,甚至对于自己的种族身份,还停留在自己的幻想中。

各种族之间的和谐共处,只是停留在“华人到马来餐厅吃东西”,“马来人到印度人经营的修车厂修车”的层面上,就足够了吗?(图片来源:Pixabay)

试探“什么是马来人”的异类    Fitri:若不能问我们要如何解惑?

所以当我在摄影展中看到Fitri Jalil名为“The Malay”的作品时,我顿时就被吸引住了。Fitri本身是一位飞机技工(Aircraft Mechanic),他的业余爱好就是摄影。Fitri说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一位马来穆斯林男子,但对于自己的身份他却又太多不明白的地方。

譬如为什么在马来西亚,马来人就一定是穆斯林,马来人到底是什么?是必定要跟穆斯林文化,或者阿拉伯文化有所联系吗?为什么一些马来文化会被视作为穆斯林文化中的禁忌?

问题很多,但以上每一个问题都不是轻易可以问出口的,更不要说是得到答案了。单单是开头写的那句:“种族和宗教应该要分开”就已经是大家惶恐避之不及的话题清单中的“重中之重”了。

没有答案,於是他开始拿起相机,展开了他的摄影计划,”The Malay”。他走遍马来西亚半岛地区,先是从身边的家人朋友开始做起,请他们配合他的要求让他拍摄一张他们“最像马来人”的照片。

Fitri的摄影作品,The Malay系列。(图片来源:受访者个人网站)

“我不认为马来文化就一定要是马来服装或者马来武术(Keris,Silat),或者马来文化就等同伊斯兰文化。”Fitri拍摄的作品中,有的模特儿穿上马来传统服装,有的身边坐着爱狗,也有的甚至是外国人,钟情于马来传统文化。

在他的个人网站上就写着这样的一句话:“在马来西亚的宪法中,‘马来种族’的定义并不是从血统而言的,反而是依据人们的行为模式、服装和语言。如果种族身份依靠的是你的穿戴,你的文化习俗,那么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被视作是马来人。同样的,这样的马来身份也会很容易地流失掉。”(If we look back to the constitution, ‘Malayness’ not based on descent and blood but ‘Malayness’ depend on behaviour, dress and languages. In this we can assume that anyone can be a Malay and in addition, the Malayness can easily be lost.)

Fitri展示出这一系列的照片,并不是要给大家带来答案,他更希望的是提出没有人曾提出过的疑问。(图片来源:受访者个人网站)

Fitri展出了这一系列照片,他说他要做到的并不是要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关于什么是马来人。他反而想要做的是,提出疑问,什么是马来人?什么是马来人至上主义(Ketuanan Melayu)?

“如果马来人真的认为自己是这片土地上的主人,其他人都是客,那么我们是否应该要尽地主之谊,招待这些客人呢?”Fitri笑着说。

种族问题敏感易自我设限    但沉默不一定代表尊重

我在准备采访Fitri的过程中也显得十分小心翼翼,不管是在研究他的作品,还是拟采访问题的过程中,都十分担心自己会不小心“踩线”,甚至还请Fitri如果对我设的问题感到不适的话可以坦白告诉我。但幸好他十分喜欢采访问题,我们在聊天的过程中,我也直接表示我是相当害怕自己问错问题的。

我问Fitri,我说连我自己觉得我要采访你都觉得有压力了,你自己作为马来人,在马来社区中发出疑问,是不是承受更大的压力?Fitri点头说是,很多人甚至是身边的朋友们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疑问?但Fitri说,如果不提问的话,我们这一代人要怎么解除疑惑呢?

是的,如果不提问的话,我们要如何解惑呢?

“我们需要认真正视这些问题。”(We need to talk about it.)Fitri真挚地表示,唯有敞开胸怀去谈论它,我们才能知道困扰马来西亚各种族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这不仅让我反省自己,我之所以会在采访过程中担心自己问错问题,或是说错话,最大的原因是我从来没有对身边任何一位异族同胞发出类似的疑问过。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他们对自己的民族想像是什么,或者他们正在经历什么样的认同危机,正是因为缺乏提问与讨论,这些避而不谈的情绪才会变得敏感。

因为在多元种族的生活环境中,针对种族的提问是需要小心翼翼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被指认是种族主义者。所以大部分人变相沉默,以不闻不问的态度去对待各民族,以为这是一种尊重。

这种沉默虽然完美地确保了各民族之间“说错话”的机率,但同时这种沉默也拉大了各族之间的鸿沟,让彼此怀有的疑问都变成禁语,越好奇的似乎都不能开口发问。

渐渐地这些问题在各自的心中演化成各种形式的“怪兽”,啃食一代又一代的马来西亚人,我们最终只能在紧闭双唇的沉默中,成为“称职的马来西亚子民”,只会机械地对外界说:“我们马来西亚是多元种族组成的国家,我们生活在一片和谐中。”

“马来西亚种族间相处和谐”,这句话我们从小就会说,但说到今天,我们依然面对同样的焦虑,同样的认同危机。(图片来源:Pixabay)

提问、讨论也许是改变开始第一步    什么是马来西亚华人?

但马来西亚需要的是这样表面的和谐吗?面对敏感的议题,我们若是选择避重就轻,不提问、不讨论,那么不管是50年前还是今天,我们还是那个纠缠在“马来人懒惰”、“华人贪财”、“印度人酗酒”的旧马来西亚中,而剩下其他的少数种族最终还是只能在课本上、在一些需要填写种族身份的表格中落得一个“其他”(lain-lain)的他者身份。

有关更多Fitri的分享,我之后会整理在专题里面,这里我们先打住,先来问问在华人社群中,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要询问自己,“什么是华人?”更或者要更精确地询问自己,“什么是马来西亚华人?”

是欢庆农历新年的种族吗?是饭桌上的筷子吗?还是华校安排大家熟读的《弟子规》或者是名句精华,能朗朗上口的才代表你是一个完整的华人?还是要挽着飞黄腾达的中国,高喊热爱祖国,才能勉强地在马来西亚这块土地上挽留自己华人的身份呢?

这些都是当Fitri告诉我说,他作为一位马来穆斯林,在种族身份与宗教身份产生身份认同危机时,我正在想的有关华人的身份认同危机。

“我不是归人我只是过客”    华人在马的复杂心态

华人作为离散民族之一,是世界众多民族中怀有相当复杂身份认同的民族之一。马来西亚华人的祖先从中国南下时,本着要赚钱回中国生活的“过客心态”,所以普遍上第二代、第三代华人在马还是会保持对中国或者祖国有幻想,即使一辈子都没有踏足中国都能对这片土地产生难以言喻的乡愁,想要回去寻根。

但渐渐来到第四代的华人身上,这种对祖国的幻想已经逐渐式微,下一代的孩子对中国没有特别浓厚的情感,因为这时的人们对马来西亚已经产生了土生土长的归宿感。

所以当部分上一代人还怀有中国想象的时候,下一代人早已经对马来西亚华人产生了身份认同。这些价值观上的认知差异在一般日常上并不会造成太多困扰,但一旦发生冲突,这些价值观便会昭然若揭,形成上下两代人的战场。

体现这些价值观差异最近的例子,就拿自去年6月份开始在国际间引起关注的香港示威活动。在2019年众多示威活动中,香港的示威行动尤其挑惹起马来西亚华人的神经,展开了一场“中华胶”与“慕洋犬”的网络口水战。战况激烈以至于国外的民众也由此认识了部分马来西亚人对中国的崇拜与幻想。在这起示威活动中,有的他们也不顾什么是修订《逃犯条例》,更不知晓《港版国安法》中的有哪些条文,对香港的司法独立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就直接以“防止分裂中国”与“抵抗外国势力”等等港独标签贴到示威者身上。

除了如此毫无保留地拥护中国(实际上这样更接近是在拥护中共),部分马来西亚华人对政治冷感,也是上下两代人身份认同有差异的体现。多年来累积的对政治、政党与马来霸权打压的失望,让部分华人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况,全然接受自己就是“二等公民”的身份,还保持着第一代华人祖先下南洋的精神,“最重要赚到钱生活”,但其实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早就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活,马来西亚就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的Tanah Air.

确实马来西亚建国以来的政策,有的会让各族间产生不公平的心态,让华人觉得“我们都是二等公民”。但我们要抱着这顶“二等公民”的帽子多久?我们还要花多久时间才能认清,我们不需要去接受一部分马来霸权对我们的身份定义,只要我们内心的认同足够强大。

只是问题是,华人对于马来西亚人的这个身份真的够强大吗?

当一部分的马来霸权者经常要华人“滚回中国”(balik cina)又或者是宣称“这里是马来人的土地”(ini tanah melayu)的时候,我们确确实实也有部分人还在对中国抱有幻想,狂热地称呼中国为祖国,不愿意学习国语,当首相在电视机前演讲的时候抱怨为什么没有中文字幕……

对祖先的国家有幻想,与在马来西亚得不到认同感,这两者之间不管是谁先开始的,都只是在制造恶性循环。“华人对中国社会有幻想,认为中国比马来西亚美好,因为华人在中国比较容易找到认同感,反观在马来西亚只能是受气的、被打压的二等公民,还经常被叫滚回中国去,让华人只能对中国社会有幻想……”这样的循环难道你还会觉得陌生吗?

这两者之间不管是谁先开始的,都应该要停止了。至少要从我们这一代开始,需要停止了。

“二等公民”这顶帽子是别人为我们扣上的,我们凭什么要随他们所想的,牢牢地把这顶帽子按在自己的头上不肯摘下来,认真地询问自己“什么是马来西亚华人?”以及“作为国民我们有什么义务呢?”

采访完Fitri后我告诉他,他是提出“什么是马来人?”这个疑问的最佳人选,由他去和马来社群发出这个疑问,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同样的,身为马来西亚华人,我们也是提出这类型疑问最佳的不二人选。

当然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我们不会马上就能找到答案。我们寻求的也许还需要多几代人的时间才能真正找得到。但现在最重要的,也是我们能做的,就是提出疑问、质疑,然后讨论,这样我们才有机会找到答案。

延伸阅读:  伊藤树《树犹如此》其他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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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树

自由撰稿人。喜欢阅读,喜欢听故事,也觉得世间万事万物,皆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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